“不是跟你说了吗，病人这情况得打点滴，医院观察几天，你先去交钱办手续吧。”
“我、我身上没那么多钱，大夫你看能不能先给我姐把针打上，我这就回家拿钱去，我家离县里近，不到俩小时就能一个来回。”十几岁的少年还在变声期，局促的声音里满是焦急。
“不行。”年轻的大夫皱着眉头，看一眼面色潮红虚弱不堪的少女，赶紧收回视线坚定地拒绝了。
心里默念着可绝对不能心软。
病人再可怜再好看那也不行，主任昨天刚警告过某些刚分过来的小大夫，要是再不按着院里的规章制度办事，到月底就把他工资全都给扣光光让他吃自己。
小大夫摸摸鼻子，他觉得那个某些人说的就是他。
“大夫……”
“呦，先打针，这是还想让大夫给你垫钱啊？”少年想要再求求，旁边一道嘲讽的声音响起，“土包子，医院，以为是你们乡下小地方的诊所呢，还带赊账的？”
“你说谁呢？”少年脸上带着薄怒。
“就说你怎么了，看不起病就别来。”中年女人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，满脸鄙夷地瞪了他一眼，扭头扯着大夫嚷道，“大夫，该轮到我了吧，咱进去说，跟他们在这废什么话，这不瞎耽误功夫吗。”
顾夕被这格外刺耳的声音吵醒，迷迷糊糊抬头。
面前刷了道蓝杠的墙壁已经发*，狭窄的走廊里不时有穿着病号服的病人经过，护士推着陈旧的治疗车走在有些不平的水泥地上，里面的玻璃器皿一阵晃荡，口鼻间立刻充斥着来苏水的味道。
顾夕对这里并不陌生，医院，她因为陪着小姑子看病来过无数次，可她不是死了吗，怎么会在这里？
有些僵硬地转过头，视线落在那个单薄却熟悉身影上，顾夕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，猛然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。
高中毕业的暑假，她去给村里地多的人家铲地薅草，十几岁的小姑娘干活儿比大人还要猛。
因为她得趁着有活儿干的时候多挣钱攒学费，九月她就要去上大学了，凭着这股子劲头猛干活儿，终于累趴下了。
小弟顾晨吓坏了，连医院，可他们手里哪有那么多钱打针看病，最后也只是开了些药就回去了。
回家之后看她一直不退烧，顾晨就急忙去地里找他妈，前后也就半天的功夫，等他们回来，她爸已经在她妹妹顾雪的挑唆下，把送到村里的通知书给撕了。
这些当然是她后来才知道的，而当时她只是听到她爸说村里几个成绩不如她的都考上了，只有她落榜了。
她不信，疯了一样跑去村支书姚建*家问，可真的没有她的通知书。
现在想来真是可笑，怎么可能找到呢？
姚建*的女儿姚珍珍跟她是同一届的隔壁班同学，从小就跟顾雪最好，那通知书就是她交到顾雪手里的。
当时在县一高的文科班，姚珍珍的成绩就排在她之后，甚至两人考上的都是同一所大学，而她放弃去上学，文科状元的名头自然就落在了姚珍珍的头上，要知道那可是高中还有教育局都有一笔不菲的奖金的，两个人一拍即合，只有她这个傻子被蒙在鼓里。
她当时觉得天都塌了，从小到大全村人都知道她学习好，都说她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，她妈苦了半辈子却是个有后福的，可现在呢，她接受不了这个结果，连门都不敢出，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笑话她没用。
只有她的好妹妹顾雪每天寸步不离地陪着她，在她耳边近乎洗脑一样地说：“姐，有时候人得认命，高考发挥失常的人很多，要是实在难受就先躲出去，等时间长了大家也就忘了，再说你干活儿也一样能孝敬咱妈，也不算白花了家里这么多年钱。”
她信了，也死心了，又大病了一场，知道家里没钱供她复读，心灰意冷之下听了她爸的安排，急匆匆去了几十里外的大甸子镇干活儿。
直到过年的时候从同学口中得知，她不但考上了，而且还是她们高中的文科状元，可什么都已经晚了。
她恨透了她爸，觉得一定是她爸好*不愿意供她念书，所以才骗了她，又是顾雪抱着她说：“姐你别担心，还有我呢，我以后一定好好念书，等我赚钱了，我让你过好日子。”
顾雪就像个魔*，不断地把她推向苦难的深渊。
第二年夏天，因为要给分数线只够专科的顾雪交复读费，尤其是她还死活闹着要去市里高中借读，顾夕答应了姚建*家的亲事，嫁给他的独子姚大*，就为了他家给的聘金多。
姚大*是个纨绔子弟，小学都没毕业，整天就知道招猫斗狗，还跟村里几个作风不好的小媳妇不清不楚的，村里但凡疼女儿的人家，都绝对不会答应。
当时她妈和弟弟也都不同意，顾晨甚至头一次跟她吵了起来，红着眼睛说姐你醒醒，那是个什么东西啊嫁给他你就完了！
可她看见顾雪默默低头垂泪，她爸也指着她骂说你当姐姐的就这么狠心，觉得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，要是能换来妹妹的好前途，也算是值了。
于是她蠢得一头跳进去这个火坑里，真的是火坑，因为姚大*从一开始看上的就不是她，她只有一张脸好看，哪像是顾雪是朵温柔可人的小白花。
顾雪只要一掉眼泪，姚大*就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，所以他赶紧说服家里拿出钱来跟她结婚，因为这钱到最后都是给顾雪花了，能供着顾雪去过更好的日子。
姚大*看不上她，姚家人也从来没把她当人，说她拿了那么多聘礼就是卖进来的。
甚至因为被姚珍珍推进冷水里得了宫寒不能怀孕，姚大*把在外头的女人领回家当着她的面儿亲热，姚家父母都只是嘲讽她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，只要有人能给他们生孙子，她就得给好好伺候着。
顾夕早就心如死灰，直到她后来从酒醉的姚大*口中得知这一切都是圈套，她费尽心思离了婚，摆脱了那个恶心的男人摆脱了那一家人，可那又有什么用？
最好的年华错过了，她后来学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专业衣食无忧到老，却一直封闭心门情感上一片空白，亲情爱情都是。
所以她到死都不甘心！
好在老天爷终于看不过去了，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，让她不要再犯蠢，不要再做一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。
如果是这样，那她就绝对不能辜负！
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了，顾夕用手死死抓着身下冰凉的长椅，脑子终于清醒了。
强压着激动深吸口气，有些迟疑地开口道：“小弟？”
“姐你醒了？”顾晨听见声音回头，接着猛地冲到了跟前，面露惊喜道，“姐你现在咋样？头还疼不？冷不？”
说着把身上的外衣给脱了下来，不由分说给顾夕披上，担忧道：“姐你再坚持一会儿，等打上针就不那么难受了。”
“烧糊涂了说胡话呢吧，脸皮咋这么厚，没钱打个*针。”胖妇人翻着白眼，拽不走心软的小大夫，只能跟着杵在这儿。
顾夕皱着眉头看过去，却愣住了。
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看到姚大*的家人，这个炫耀地转着手上的金戒指，眼珠发*流露贪婪鄙俗之意的女人，正是姚大*的大姑姚建梅。
姚建梅在县里工作，她一辈子没结婚，所以把姚大*这个侄子当成自己孩子一样惯着，打小就接来身边照顾，上辈子跟着姚大*来了县里之后，她做牛做马伺候的人中就有姚建梅。
真是冤家路窄。
顾夕眼睛微微眯了下，想到眼下最该做的事儿就摇了摇头，阻止弟弟道：“算了，我没事儿，不用打针。”
“嗤，你可倒是会给自己找理由，医院干啥，逛街来了？”顾夕暂时不想跟她浪费时间，姚建梅却一如既往地刻薄，听得顾夕冷下脸来。
“大姑，看完了没，能走了不？”正要开口，转角过来个吊儿郎当的青年，手里夹着烟猛吸了两下，走到跟前吐出个烟圈，一副小流氓的架势。
这个熟悉的声音？
顾夕猛地看过去，是姚大*！
“同志，医院不让吸烟。”小大夫被呛得咳嗽了两声，皱着眉头开口。
“事儿真多，这总行了吧。”姚大*笑嘻嘻地扔了烟头用脚踩灭，一抬头看见顾夕立刻眼睛亮了，“大姑，遇见认识人了，这个漂亮小妹妹是谁啊？”
姚建梅顿时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露出嫌弃的表情：“能别埋汰你大姑不，连个针都打不起的土老帽，跟她们认识我觉得掉价。”
“大姑你消消气，我大姑最有钱了。”姚大*信手拈来地哄着他大姑，一双色
眯眯的眼睛还黏在顾夕身上不放。
“你们！”顾晨气得拳头握起来，脸色涨红。
“小弟。”顾夕忙站起来一把拉住他，因为动作过大还忍不住晃了晃。
顾晨慌了，哪里还顾得上跟人置气，赶紧转身扶住她：“姐你慢点儿。”
顾夕冲着弟弟笑了笑，就在姚建梅露出得意神情的时候，却转过头看着她冷声道：“别一口一个土老帽的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皇亲贵族呢，往上数三代，谁家不是土里刨食儿的，喔，我忘了，你都不用数三代，两根手指就够了。”
“你说什么？”姚建梅顿时变了脸色。
她没想到这瘦得一阵风要吹倒的小姑娘竟然敢跟她顶嘴，而且她最忌讳别人提她的出身！
虽然没有她那个当村支书的爹，她也没钱找人安排工作，可她就是觉得自己来了县里就是城里人了，从来不回去乡下。
“我说什么？”顾夕脸上露出比她还要不屑的神色。
“医院看见你，我还不知道自己身体这么好，也就是发个烧，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，倒是你，太阳穴、眼尾部斑点这么多，不知道是不是内分泌失调，体内代谢废物沉积于面部，也难怪脾气这么暴躁说话这么难听了，我要是你，着急治病还来不及，还有心思在这儿多管闲事，是吃太多了吗?”
“你、你给我闭嘴，你敢再说一句试试。”顾夕说一处，姚建梅就着急忙慌地用手去挡着。
被顾夕骂她多管闲事给气得跳脚，偏还听不懂她说的那些词，弄得心里突突的，这啥意思，这是说她病很重？
“我还真敢，那就如你所愿说最后一句，有病趁早治。”顾夕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，轻飘飘留下一句，“另外你走错地方了，隔壁二院才是你该去的，真是瞎耽误功夫。”
“噗。”围观的小大夫一个没控制住笑了出来，连忙闭紧了嘴，可肩膀还是一抖一抖的。
没想到这小姑娘长这么好看，嘴能这么*。
而且这可是一点儿都不吃亏啊，这女的一看就是年纪到了有点儿更年期综合症，还有那二院是什么地方，那可是专门关精神病的。
“气死我了，你给我站住。”姚建梅浑身的肉气得发颤，抖着手指着顾夕姐弟俩喊道。
顾夕还真的站住了。
“小弟你可记住了，往后就是出息了也绝对不能像是他们这样张狂，县里估计装不下她了，得去省里挨顿揍才能明白做人别太嚣张，不跟她一般见识，咱还是赶紧回六里村。”顾夕故意用所有人都能够听到的音量教导弟弟道。
没错，她就是说给他们听的。
她不怕姚建梅会想法子让她弟弟姚建*报复，一来姚建梅根本就不愿意回去乡下，再说这都什么年代了，村支书早就不能一手遮天了，何况她也没打算久留在村里。
至于姚大*，顾夕弯唇一笑，不怕他不上钩。
果然，顾夕没猜错，姚大*准确地捕捉到了话里的关键，六里村？
没管他姑要气冒烟了，姚大*疑惑地盯着顾夕的背影，这是他们村的姑娘？他好长时间没回去，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。
使劲儿回想了半天，姚大*顿时一拍大腿，这不就是顾成的大女儿吗，没想到竟然长这么大了，还出落得这么水灵。
听到顾夕说要赶回村里，姚大*马上心思活了，心里头痒痒的，恨不得这就追着顾夕一起回去，谁能想到那穷乡僻壤的竟然还长出一朵花来。
顾夕顾晨走过拐角，没有注意迎面过来一个身着迷彩服的年轻*人。
样貌俊朗身姿挺拔的*人目不斜视走过，却在跟顾夕擦身而过的时候忍不住顿了一顿。
只是一瞬，医院浓烈的药味中嗅到一丝好闻的气息，仿佛是青草的味道，想到刚才听到的对话轻笑了一下。
这女孩有意思。
医院，顾夕站在门口检视了一遍自己的情况，心里松了口气，然后直奔诊所买了两盒药。
顾晨全程呆呆的，直到两人在一间小面馆坐下来，这才急了：“姐，这药可不能乱吃啊，”
“放心，这药都是对症的，姐就是这几天干活儿累着了，另外等通知书有点儿上火，其实没啥大事儿。”顾夕把药盒里的说明书拿出来给弟弟看，又招呼老板，“老板，两碗清汤面，要大碗的。”
顾夕揉了揉肚子，她这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吃饭了，刚才坐后车座上虚得差点儿没栽下去。
人是铁饭是钢，一顿不吃饿得慌，她从醒来的一刻就发誓从今往后绝对不会委屈自己，哪怕饿肚子都不行。
“姐我不饿，你自己吃吧，你不能空肚子，得先吃了饭再吃药。”顾晨忙放下药盒细心地嘱咐她。
又摸摸剩下的几块钱，冲着老板道：“给上一碗就行了，还有再给拿个杯子来，你这儿有开水吧？”
“两碗。”顾夕直接把筷子塞到弟弟手里，也不多解释，干脆地表明态度，“你不吃我也不吃。”
顾晨没话说了，默默低头捧着水杯。
顾夕笑了，探身揉了揉他的头，透过热乎乎氤氲着香气的面，眼眶有些发酸地看着自己的弟弟。
顾晨今年才十四岁，开学就要上初三了，是特别懂事儿特别重感情的孩子。
她们家兄妹四个，只有她跟弟弟学习好，好好念将来肯定都能有出息，可是就因为顾雪，就因为那些人的自私全都毁了！
顾夕深吸口气，把自己碗里的面先挑给弟弟一大筷头，笑着道：“快吃吧，吃饱咱去办正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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