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南京,怎么能亏待吃货的嘴
文/姚筱琼
一
南京小吃要我这样的人才能慢慢吃出味来。不是重口味,也不是甜齁齁,而是香脆、娇嫩,还有多汁。
我对南京人趋之若鹜的葱油芝麻饼不屑一顾。
我不喜欢吃那种一口咬不完,满地跌碎屑的东西。这跟性格有关。
看见南京人无论在什么地儿都排长队买葱油、芝麻饼,商家还限购,每人只能买20个,我就好笑。心想吃这么多饼,回头得喝多少汤啊。
好嘛,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,南京人排队买到饼之后,齐刷刷换个地儿排队,赶紧买豆腐脑。
这些人对吃的执着太上心了,看着容易让人上头。
南京有甜齁齁的小吃,那就是甜藕小米粥。
年我在江宁吃过。藕是老藕,炖得面面的,小米金灿灿的,煮得很糯,看上去拉得起丝,很馋人。说是粥,却黏稠得跟湖南粽子似的,吃一口,甜倒了牙。马上不想吃了,又不好意浪费,便瞪大眼睛看湘陵姨吃。
她一辈子生了三儿子,没女儿,上学的时候是我爸的脑残粉,我爸死得早,她如今爱我就跟爱一碗甜藕似的,笑着不停催促:吃啊,小琼。
我点点头,再吃一小口,含在嘴里半天,不咬,也不咽,腮帮鼓鼓的。湘陵姨鼓励我:吃、吃、快吃。
我的眼泪快憋出来了。
她问:怎么啦?小琼?
我说:是怎样的糖,这么甜?
她说:甜不好吗?是蜂蜜。
从此以后,我便怕上了蜂蜜。见了它和小米、莲藕都会绕道走。
二
表哥跟我讲,小时候他爹在夫子庙邮局上班。南京冬天不到下班时间,天就黑了。等他爹回到塘坊桥,孩子已经吃过晚饭,剩下的饭菜用盖子盖着,每个碗底下放着一盆烫烫的水,给他温着。他就喜欢这种温馨的生活。回到家,老婆孩子热炕头,让他觉得生活很滋润。他上早班的时候(两天一轮),下午三点就下班了。下午没事,喜欢带表哥到夫子庙听相声,吃干丝、牛肉锅贴、烧饼。
表哥说起干丝的味道,近乎是最好的味道。到现在还记得上面浇盖的生姜丝,麻油。他说:很香的,香过秦淮河的感觉。
那么南京干丝究竟是什么呢?
不久前,赵兄带我到安乐园吃清真小吃,其中点了一份干丝,就是豆腐丝。干丝不干,汤汁很鲜美,一个小小的碗盛着,那碗是雪白的,碗口边缘打横飘着一支蓝色梅花,好看得你想捧起它,悄悄藏进怀里。
瓷白的豆腐丝上面果真有少许姜丝,黄黄地覆盖在上头。
我吃了一筷子,便再没吃第二筷子。为什么?不舍得吃。精美的食物,不忍下箸,是人之常情。等我哪天学会暴殄天物,好这口不行的时候,自己去吃几碗来。
为啥这么说呢?多伤人啊,好像嫌赵兄点得少了似的。
其实不是这意思。作为一名炊妇,知道豆腐切成那么细的丝,得花多少工夫,有多难。我们老家有句俗话:切得饱,吃不饱。说粗俗了,太精致的食物,它根本不是湘西人吃的东西。
湘西沅陵的腊豆腐是出名的好吃,它是新鲜豆腐抹上盐,搁在炕架上慢慢熏出来的,很紧致,可以拿刀切成细细的丝,炒肉,炒青蒜,无论荤素都是极好吃的。但往往男人们不好这一口,尤其是喝酒的男人。他们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,这么一盘细细的豆腐丝,对他们来说,不抵牙,他们喜欢将干豆腐切成大块,和腊肉一块炖煮。
我曾经很用心地切丝炒肉,与丈夫佐酒。他也一再嘱咐:下回不要切丝。我问:难道真的是不抵牙吗?回说,不是的。
湘西男人粗犷,但心细,柔软。酒后会跟女人说,那盘豆腐丝真好吃,不过下次不要做了,切大块和腊肉煮就好,女人问为什么?既然好吃下次再做咯。男人绝不说心疼你手切疼的话,只瞪一瞪眼,蛮横地说:叫你别做就别做。
女人体味不透男人的心,委屈得抹了半宿眼泪。
南京干丝切这么细,估计都是些没人心疼的女人切的。我如是想。
二战之后,南京有多少丧夫失子的女人啊,长夜漫漫,没有铜钱数,更没有毛衣织,白天的生活就依靠切豆腐丝这活打发了。把光阴、把黑暗、把思念和痛苦切成如此细的丝,除了南京,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有这道活和这道小吃。
那时候没有机器,女人靠双手切成这道干丝小吃,驰名中外,吃的人不会想到,这干丝之中浸润着多少伤心泪水。
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杀公祭日,很想去看看国家举办的公祭活动,但那个地方让人透心凉,害怕,一辈子去一次足够了。今日,就让我在夫子庙,陪着不善言辞的赵兄小酌一杯,打发这个公祭日。
干丝嫩而不老,用五香粉等佐料煮好,这家百年老店很讲究,配的是骨头汤,拌上香油和酱油,入口清爽,回味悠长。
三
这天,赵兄点了不少吃的,但我只是老老实实吃完了那碗桂花糖芋苗。
据赵兄说,桂花糖芋苗,现在南京差不多绝迹了。不是它不好吃,而是做起来挺麻烦。
不就是一碗藕粉糊糊吗?咋就麻烦了?我不解地问。
话说它确实就是一碗甜品。
南京人说话时不时使用白话文,挺逗的。我忍住笑。
但里面的芋头做法可有讲究了。
先是要切得小小的,圆圆的,煮的时候要放碱,煮熟后捞出来放到露天晒过露,等它变成紫红色,味道也变了,同时把煮芋头的水也过过夜,等汤成为红色,就像放了红糖一样,但其实不是红糖,红糖的气味会冲淡桂花的香气。
汤要红,还不能放红糖。
这就是中国人的聪明。在吃方面,中国人的智慧简直无可匹敌。
赵兄说,现在要吃正宗的桂花糖芋苗,得坐23路公交车,到评事街下,走六七百米左右,去蓝老大店里吃,他家专做这个。
我望着被自己吃光的空碗,心里无缘无故涌出一股惆怅。随后赶紧把赵兄的话记下来。
我不认识蓝老大,也不是特意给他家做广告,我就是想让人们记得和敬重那些坚持做传统食物的人。
安乐园的牛肉灌汤包做得十分精致,尤其是包子头上的八道褶,像一朵刻板刻的菊花,赏心悦目。我吃了一个。
赵兄说我吃法不对,应该先放在牙尖上咬破一个小口子,把里面的汤汁吸干,然后再吃包子。但我担心里面的汤汁烫嘴,出洋相,所以给它捅破的,流了许多汤汁到碗里,然后和碗一碰头,产生了腥味,我鼻子太灵敏,便不爱吃了。加上是牛肉馅,我赶紧喝几口桂花糖芋苗汤,压压膻味。
三鲜蒸饺我吃了两个,说不上好和坏,就是吃,没感觉地吃,填饱肚子地吃,因为这个味我习惯了,不抵触。
我也没敢问荤素,这家店子是百年老店,清真店。听表哥说,这条路过去回民多,谁拎块猪肉从这里过,都要被人胖揍一顿的。
年,哥哥带我到雨花台传统锅贴店吃锅贴,也是排很长的队伍,然后是论斤卖,一斤有脸盆那么大的堆头,吓死人了。我吃两三个就饱了,好像是半斤猪肉,半斤牛肉,哥哥吃牛肉的,我吃猪肉的。我没吃完的打包带回家了,吃了几顿才吃完。
赵兄点的春卷算得上是最精致的。过去这叫御膳,外皮薄如蝉翼,一看就是猪油泡的,酥酥的,透明。
这样的春卷也不是劳动人民和湘西人吃的。我当记者那会儿,吃遍了怀化市各种酒店,这种春卷只有在酒店里才有,民间没有。
南京夫子庙有一家蒋有记牛肉面,是我的最爱。
我这人挺怪的,不吃牛羊狗肉,但却吃下水。好恶心吧?但也仅限肠和肚,其余不吃。
蒋有记家的碱水面,就有牛肚这一款。
想起来就会流口水,面碱比较重,香气扑鼻,宽宽的清汤,有几根香菜绿绿的,几片牛肚脆脆的,美味佳肴,此生无憾。
那年在夫子庙吃过就忘不了。
海南的关兄组织单位人过来搞党建活动,我们约好见一面,我就专程带他去蒋有记家吃牛肚面。那里的巷子七弯八拐,后来再也找不到了。
四
南京是一个主吃鸭子的城市,每年吃掉的鸭子据说有一亿多只,和重庆人一年吃掉3亿多只兔子相比,我觉得鸭子更可吃。
没来南京之前,表哥每顿都吃盐水鸭或卤鸭,我来了一个月了,半只都没吃。
可见南京人也不是非吃鸭子不可。
南京桂花鸭和北京烤鸭一样,到了那里,总得吃吃。
你再想吃,再去。
吃完了,千万别打包带走。带走了,味儿就不对了,所以北京烤鸭毁誉参半,在现场吃的人都说好,带到外地,吃的人就说不好吃。
每次我去北京、南京说要给亲友带烤鸭、卤鸭、盐水鸭,人家都拒绝,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
鸭血粉丝汤是南京小吃的一个招牌。
南京也是世界上唯独把鸭血吃到极致的一个城市。
怀化人吃鸭血,必得和鸭肉、五花肉一起炒,叫血鸭。
还有一种吃法,将鸭血混合糯米灌肠,做成血粑,和鸭子一起炒,叫血粑鸭。但这种吃法远远不及南京的鸭血粉丝汤普及众生。在南京,卖鸭血粉丝汤的摊子星罗棋布,价格从15到20元一碗不等。我在夫子庙吃过15的,也吃过20的,凭良心讲,20的没有15的好吃。分量也小,小到什么地步,我一个正常食量的人,吃一碗鸭血粉丝汤,还需要再吃一个烧饼和一碗臭豆腐。食量比我小的人,还需要再吃半碗馄饨。
鸭血粉丝汤,顾名思义有鸭血,是切成小方块的,在锅里煮着,粉丝也是有的,沉在汤底,濪濪的颜色,然后有几块指头大小的泡豆腐,几根香菜,几根鸭肠,便是全部内容了。算算成本不会超过五块钱,百分之两百到三百的利润,还有我这个傻子免费替它做宣传,说它是鲜美无比的靓汤。
骗人吗?不。
今天是南京大屠杀公祭日,我在警报拉响之前往家赶。不得不说,往年警报一响,听闻者有种魂飞魄散的惊惧感。不知为何,今年的声音没那么大,和往年凄厉到划破长空的感觉不一样,许多靠近纪念馆附近的居民在家里都说没听到声音。但我看见了,看见大街上红灯全亮了,车辆全都停下来,学生也立正默哀。路上行人有的照常走,有的停下不走,停下脚步的人倒很扎眼。
表嫂今天没去跳舞,说是不给跳。
通往纪念馆的大路也禁止通行,要到11点才恢复正常。环宇城和苏果超市门店的电子屏幕上换上标语:牢记历史,珍爱和平,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。传播和平理念,维护世界和平。
南京今天是个艳阳天,我站在一块标语牌下碎碎念:30万长埋地下的白骨,出来晒晒太阳吧,南京人民欢迎您。
五
老门东有一家“老南京柴火馄饨”,说不上是临时、还是永久的店面,作坊和吃地儿是分开的,因为作坊烧柴,黑漆麻乌的,估计不久会被卫生部门取缔。店子是几个老伙伴开的,两位大妈也有可能是帮男主打工。有客人来,大妈扯开嗓子喊。老板走出来,头发白得很漂亮,我一看就要求合影,老头挺配合,顺道还聊了几句。我只是想留个念想。在外面跑,说不定哪天又碰上了,别给我吃地沟油。
本来是不敢在外面吃猪肉馄饨的,我们那儿出现过用猪肉废料做馅的案例,但我愿意相信这家店,因为他打的是“老南京”牌子。谁敢打这样的招牌?谁又愿意砸这样的招牌?
我点了一碗馄饨,一个萝卜饼。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,静静地吃。
坐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店吃馄饨,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回忆像潮水一样漫过来。我仿若回到沅陵中南门。那里有一家龙老俵馄饨店,也是要排队买牌子的,那牌子是竹子做的,漆了黑漆,头子上刷的是黄漆,做成山字头,很漂亮。拿着这根竹签,就相当于拿着两毛钱。后来涨价到5毛,还是照样有很多人吃。
馄饨皮碱面放得多,呈竹篾色,酱油也不错,跟碱面一混合,特别香。猪油也不用臭的肠油,而是板油。葱花总是切得细细的,有白有绿,飘在汤上面,油花一个一个圆圈圈,相互挤挨,亮晃晃的。
我们小时候拿到自己的一碗,总是下意识地和别人碗里比比,不是比馄饨多少,这个是不用比的,绝对一样多,我们比的是油花,谁碗里油花多,圈圈厚,我们就认为他和龙老俵是亲戚。
说实话,儿时的记忆太美好了,便不觉得南京的馄饨好吃,也没吃出儿时的记忆和味道。我跟老板提意见,说主要是面皮放碱少了,他点头说好。
萝卜饼是真好吃,虾味浓,萝卜鲜甜,油也正宗。
吃货一边吃,一边拿手揩着嘴边油花,很是惬意。